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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羅剎渡口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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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看起來似乎已被自己的毒徹底擊垮,蒼白虛弱得仿佛誰來推他一把就會崩潰。

但他先前吃過一次虧了,知道這穆家大公子絕不是什麽好對付的對手,稍有大意他就會跳起來反咬自己一口。

“你還在他面前示範了一遍龍鱗的用法,你這不是鼓動著他下水來找你嗎?”

在這妖僧的口中,如果他真的對薛止那麽有信心,就不該事前替他排除危險,不該把龍鱗留給他做護身符。

“你害怕他不肯來找你,你害怕他背叛你。你拉著他走上一條必死的道路,你時時刻刻都在害怕他丟下你,我說的對嗎?”

“我……”他閉上眼睛,“我不知道。”

這是他罕見地流露出近似於軟弱的情緒,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投下淡灰色的影子。

可瑯雪不會再上當了。他的餘光能夠瞥見穆離鴉一只手縮在袖子裏,像斷了似的動也不動。

他手中握的是那把劍,那把能夠斬殺這世間大部分妖鬼邪祟,但也需要他付出巨大代價的劍。

“凡人有什麽好的,脆弱,短壽,還會給我們這樣的存在招來災禍。難道一時的歡愉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嗎?如果只是要歡愉,這世間什麽不可以,為什麽非得要那麽一個人?”

“你不會想要重蹈那位大人的覆轍吧?真可憐,愛上了凡人,最終連命都丟了。你難道要為了那個魂魄不全的廢物做這種事嗎?你雖然是個雜種,但是我能聞得出來,你體內的妖血非常、非常強大,你生來就是為了成為我們同類的。你不應該把自己當做凡人。”

提到這裏,穆離鴉驀地有了反應,“閉嘴,不許提她!”

“戳到痛處了?她就是為了你們,連自己的命都丟了,魂飛魄散,真慘吶。”

“你不懂。”

一旦動怒,蛇毒就會侵蝕得更快。穆離鴉光是說了這麽兩句話都覺得頭暈目眩,眼前泛起大片大片血色的霧氣,“你不懂……”他的嘴唇更加殷紅,紅得都有些發黑發紫了。

“我的確不懂,就等穆公子來親自為小僧解釋,什麽是情之一字。”

瑯雪後面又說了什麽他聽得很模糊。

薛止會來的嗎?他知道他一定會來。

這世間只有一種辦法才能讓薛止不會來找他,那就是砍斷他的雙腿,挖出他的心臟,將他的肉體燒成灰,最後再打散他剩下的魂魄,否則他一定會來找自己。

薛止就是這樣的人,他知道的,他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如果他沒有找過來那麽他就是出了事,沒有別的可能。

尋常人有十分,能為他人付出三分就已經是感天動地。薛止有的只是常人的七八分,但是他偏偏把他有的全部都給了自己,連給自己留一分都嫌多餘。

瑯雪還要早些年見過那位紅衣娘娘,他們說的那些東西對他來說都無足輕重。

被卷入這起龐雜陰謀之際,他只向那個神秘人提了一個條件,那就是他要保住薛止的命,不論這一路遇到什麽艱難險阻,鬼差都不可以帶走薛止的魂魄。

至於瑯雪說的那些東西,他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能容得下薛止的世道。

“他來了。”

瑯雪還想說些什麽,忽地被另一件事吸引了註意力,“看樣子穆公子你還真是了解他。”

在他們的頭頂,有一片不同尋常的影子從密密麻麻的石雕縫隙中間飄了過來。

看樣子他們之間的賭局又是穆離鴉勝出。正和毒性做鬥爭的,穆離鴉沒有說話,劇烈地喘息著。

“但是……我發現穆大公子你比我想得還要有意思一些,”瑯雪詭秘地眨了眨眼睛,說出的話卻讓人心寒,“他就算來了,我也不打算信守承諾放人了。”

對於溺水的恐懼短暫地勝過了一切,隨後在意識到自己不會真的被淹死後,薛止慢慢地找回了神智。

穆弈煊留下的龍鱗比他想得還要神奇,他甚至不用張嘴呼吸,帶著點潮濕的氣流就自動湧進了他的肺部。

細碎的白光環繞著他的身體,將寒冷的江水徹底隔絕開。漂浮,他的確是在漂浮,卻又比陸地上行走多了幾分阻力。

先前在島上時還無法窺見全貌,下水後穆離鴉曾經說過的話回響在耳邊。這片江中小渚絕非天然形成,全部都是清江羅剎傳說背後巨大陣法的一環。

數不清的鐵鏈被重物墜著,直直地指向更深的水底,他攀扶著手邊最近的一條緩慢下沈,表層的江流像刀子一樣割在他的身上,後來又驀地安靜下來。在這令人心寒的闃無人聲中他這樣一直下沈,直到某個瞬間,微弱的血光照亮了面前的景象:數不清的人性石像被拴在鐵鏈的盡頭,在死寂的江水中如吊死鬼一般微微搖曳著。

他滿心都是穆離鴉的安危,並未將這些石像放在心上,可等到他沿著石像的縫隙滑過,出於某些不可知的原因向上看了一眼,他渾身的血液都將要凝固。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些石像動了。先前它們是隨意飄在江水中,沒有任何特定的規律,但此刻,它們的面向都朝著同一個方向,也就是他此刻所在的的那一點。

它們的五官被江水侵蝕得厲害,只能勉強分辨出哪裏是鼻子眼睛哪裏又是嘴巴,模糊的眼眶中沒有眼珠,一片霧蒙蒙的顏色,可給人的感覺就是陰戾的。

如有實質的目光投註在薛止的身體上,他定了定神,慢慢地報以回視。

江水咕嘟嘟沸騰了一般地騷動起來,他似乎聽見遠處傳來細碎如蜂鳴的人聲。等他仔細聽了一會,他發現這居然是人的笑聲。

不論他有多麽地不想承認,這些笑聲都應該是這些無生命的石像發出來的。它們聚在一處,飽含惡意地嘲笑著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闖入者。

到了這個地方,已經十分接近那妖僧口中的江底,薛止正欲繼續往下,餘光就瞥見某尊石像腿部有一塊像是破損的殘缺。

這石像不知在水中浸泡了多少年,興許是入水時遭了撞擊,今日被來人驚動,外層的灰巖龜裂開,其中一部分漸漸剝落,露出底下半腐爛的枯骨和一點分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料來。

薛止只消看一眼就明白,這是人的屍骸,若是再看久一些沒準還能分出男女老少來。

這些石傭居然是用活人制成,難怪他先前就覺得它們有些古怪。

水潮似有指引地穿過他身體的罅隙,裸露在外的皮膚一陣刺痛。他穩定心神,再度向著那妖僧為他所指的方向潛去。

這樣一幅詭異的場景半點都未能進到他的心中,他需要在意的只要那一件事,就是沈到水底的最深處,確認那個人的安危。

黯淡的紅光在這條路的盡頭閃耀,在他觸碰到那一層隔膜的同時,包裹著他軀體的白光晃動了兩下便熄滅了。

對於溺水的恐懼抓住了他的心,冰冷的江水嗆進他的喉嚨。

他是不是被騙了?實際上那個人並沒有事,那條發帶也不過是那妖僧用來騙他的……不,怎麽可能呢,他和那個人多年朝夕相處,對於他的隨身物件熟得不能再熟。他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一定是這樣的,所以他必須去找到他。

人所有的好運氣一共就那麽多,薛止不知道自己這次還能否轉危為安。

只要這個人沒事……

純粹的黑暗覆上他的眼球,將殘忍無情的江流和詭譎陰森的石傭全部隔絕,他有一瞬間徹底失去了意識,就跟昏迷了沒什麽兩樣。

“他來了。看來你還是要更了解他一些。怎麽,不高興嗎?”

是那妖僧在說話。

“唉……”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輕悠悠地嘆了口氣,裏頭包含著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在難過,又像是痛苦。

等到那片黑暗散去,他逐漸看清眼前的場景。

雪發白衣的是妖僧瑯雪。他站在什麽人前面,剛好遮住了那人身形,只有一片素色的衣角露了出來。

而這人正是先前下水的穆離鴉。他長發披散在肩頭,眼瞼低垂,顯出幾分平日裏不常見的脆弱。

“既然人到齊了……”瑯雪笑吟吟的,可話還沒說話就被打斷了。

“你把他怎麽樣了?”

即使只借著血池中泛起的暗光他也能看清穆離鴉的面色十分糟糕。

“小僧給他下了毒。”瑯雪偏了偏頭,無辜而嗔怪地說道,“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如果不這樣……穆公子就不肯好好聽小僧說話。”

薛止攥緊了拳頭。

下水前他特地撿回了那把匕首。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能動手。

誰知道這卑劣的妖僧會不會把矛頭引到穆離鴉身上。

像是根本沒註意到他的怒火,瑯雪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就開了口。

“小僧是真的想要和你家穆公子做朋友。”他臉上那愉快的笑意都快要收不住了,“你們看,我連誠意都準備好了。”

沒人看清那條斷掉的手臂是怎樣憑空出現的。咚地一聲,它從半空掉落到崎嶇的地面上,至始至終都沒有松開手中攥著的東西。

這東西不是別的,正是薛止丟失的那把劍。

“完璧歸趙,二位看如何?”

先前在楊捕頭房中見過的場景再度從腦海深處浮起。

楊捕頭對著燈打量自己今日收獲的這把劍時半點都不曾想到殺機已落在自己身上,只是思索著這東西能賣幾兩銀子,又能換多少酒來度過不用出值的漫漫長夜。

“……是你。”

是瑯雪殺了捕頭。

妖鬼邪祟無法直接觸碰這把劍,於是他幹脆把楊捕頭的整條手臂撕了下來,以此為媒介帶走了劍。

不論這瑯雪打的是什麽主意,薛止還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他身體裏不屬於自己的一魂一魄在自己的半身面前徹底被點燃了。

除非他將這把劍再度握在手中,否則它們絕不可能輕易平息……

“等等。”

瑯雪身形一飄,擋在薛止前頭。

“嗯小僧只說要還給你,但沒說要還給你哪一樣。”

面對薛止陰沈沈的目光,瑯雪眼波流轉,“你是要這個……”

冰一般素白的手指在劍上懸停了幾秒,調轉到他身後的人身上。

穆離鴉像死了一般毫無動靜,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衣角的翕動證明他還是活著的。

“還是要這個。”

是要帶走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還是那把與你性命休戚相關的劍。瑯雪輕巧地把這個問題拋在了他們中間。

無論他選擇什麽,有些東西都將永遠被改變……

“薛公子,不要猶豫了,畢竟有的人一刻都等不得了。”

薛止已經做出了他的抉擇,向著他的答案伸出手。

“你果然選了這個。”

瑯雪志得意滿地笑起來,“不巧……”

他話音未落,身下的黑巖就劇烈地震顫起來。

“什麽都不選。”

穆離鴉的嗓音透著幾分虛弱,可說話仍舊擲地有聲。

“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該逃走了。”

——劍和人你只能帶走其中一樣,至於另一樣會落得怎樣下場就不是你能關心的事了。

為了離間他二人關系,瑯雪用心不可謂是不狠毒:沒有人能夠接受自己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人,可真要是薛止選了他……但他怎樣都想不到,作為籌碼的穆離鴉居然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還不逃走嗎?”

穆離鴉按住胸口,那裏血氣翻湧得厲害,每說一句話都能感受到喉頭間血的腥氣,但與他這幅模樣相悖的是他的眼神。

譏誚的、冷銳的眼神,半點都看不出他正受制於人。他翹起唇角,模仿著瑯雪那飽含惡意的調子說:“畢竟再不逃走就真的太遲了。”

頭頂的江水如沸騰般咕嘟嘟冒著泡,腳下的黑巖晃得隨時都像是要裂開,想到血池裏的那東西……瑯雪面上閃過一絲驚慌。

“你做了什麽?”他惡狠狠地瞪著沒事人一般悠閑的穆離鴉,如有實質的殺意就像一把懸在脖子邊的尖刀。

他從未忘記自己在客棧中被逼得倉惶逃走一事,但是他究竟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差池?瑯雪目光忽然落在穆離鴉一直藏在袖子裏的左手上。他想他知道他是哪裏疏忽了。

穆離鴉手指搭在唇邊,看得卻並不是瑯雪,只朝另一個人低聲道,“阿止,就趁現在。”

趁著瑯雪將註意力放在這邊的功夫,都不用穆離鴉提醒,薛止自然想到了接下來該做什麽:他身形矯捷,俯下身迅速地抄走了斷臂手中的那把劍,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般輕靈。

“不愧是穆家教出來的人,身手不錯。”

知道自己是被這二人聯手算計了的瑯雪並未回頭,不鹹不淡地評論了一句。

若此刻他現出了白蛇的原形,這麽點雕蟲小技是難以從他手中討到便宜的。可壞就壞在江底就這麽大點地方,光是容納血池和他們幾個人身形都已有些轉不過身來。

有了先前的教訓,薛止攥著手中劍柄,警惕地望著他,隨時提防他發難。失而覆得的寶劍安撫了他體內的那一縷殘魂,可記掛著穆離鴉所中的蛇毒和眼前諸多事端,他的焦躁不安卻沒有緩解分毫,反倒有了越發深重的跡象。

“看樣子小僧是攔不住二位了。”

瑯雪並不似他們預想中的暴怒,可對這妖僧他們誰都不敢打包票,須得時時刻刻小心防備。

“穆公子,你仍舊要這樣做嗎?”

深紅的眼珠轉了轉,死死地盯著穆離鴉藏在袖子裏的那只手,“你那把劍出過鞘了,對吧?”

看清穆離鴉臉上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幻,瑯雪就知道問題的答案是什麽了:被他藏在袖子裏的那把劍悄無聲息地出了鞘又無人察覺地收了回去。

一劍,不愧是穆家的劍,或者說穆家大公子親手鑄的劍,只需要一劍,這江底的陣法就已在搖搖欲墜的崩塌邊緣。

“果然對穆公子是片刻都不能放松。”瑯雪呵了口氣,“小僧甘拜下風。“

細密的金光以穆離鴉身下的一小片為中心向四周急速地蔓延開來,沒一會就觸到了血池中的那東西。

“阿止躲開!”

那東西翻滾著,發出被火灼燒一般的可怖嘶鳴,滾燙腥臭的液體掀起半人高的浪花來,如不是躲避及時,薛止險些就要被濺個滿身。

看到沾染了那腥臭液體的黑巖竟然慢慢被腐蝕出坑窪,穆離鴉心頭禁不住有了幾分後怕。

“你……”

薛止身形一震,像是剛反應過來瑯雪說了什麽,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穆離鴉,“你……”他的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句話問出口。

穆離鴉半閉上眼,微微點了點頭,“……抱歉。”

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嘴唇反常地殷紅。不論他有多少種本事,唯獨拿瑯雪留在他體內的蛇毒沒辦法。

不多時金光就徹底將這處包裹起來,穆離鴉身後的黑巖石也碎裂成許多塊。

雖說當下江水還未湧入,可知道此處不可再久留的薛止嘆息一聲,朝著他走去,途中未想到瑯雪有了動作。

看似占據下風的瑯雪還是那副不把許多事情放在眼裏的傲慢姿態。他微微頷首,朝著穆離鴉哂笑,“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

穆離鴉被薛止從地上扶起來。他手腳無力,先前那一劍已經是他的全部極限,蛇毒仍舊殘忍無情地侵蝕著他的命脈,說話的同時黑色的血順著唇角淌落,被他漫不經心地拭去,“我做了什麽你不是應該最清楚?你們早在布下這一重接一重的改命大陣時就該料到這結局了。”

“噢?”瑯雪揚眉,“小僧還不知道小僧做了什麽,請穆公子明示。”

“就算不是我們也有其他人。真龍是不可能這麽簡單就被壓制住的。”

深黑的瞳孔緊緊盯著瑯雪的面孔,不肯錯過其中哪怕一分一厘情緒變動。

說這一席話的時候,他心中仍舊有些忐忑。許多東西他根本無法確定,只有一個大致的猜測,可想起先前在周家宗祠聽到的清越龍吟,他不如此刻放手一搏。

果不其然聽到“真龍”二字時,瑯雪那雙猩紅的死人眼裏浮現出了驚詫。

“龍脈。”

瑯雪接下來說的話應證了他的全部猜測,這些古怪的陣法果然全部坐落在同一條龍脈之上,“沿著龍脈前行,我們會再見面的。”

“你們想要做什麽?”

穆離鴉明知他不會回答,但還是喊出了他心中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他想要知道真相。

知道三年前他穆家一朝覆滅,三年後他和神秘人達成交易,知道所有離奇死亡和得失背後的真相,即使這真相會令他付出過於龐大的代價。

瑯雪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這裏要塌了。噢?穆公子,你的人看起來想要殺我。”

他低下頭,對上薛止抵在他脖子邊的劍,“不知道薛公子想要做什麽?”

“解藥,把毒的解藥交出來。”

瑯雪十分古怪地瞅著薛止,“解藥?”他喉頭發出陣古怪的聲響,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無知,“我的毒,無藥可解。”

薛止臉色驟變。

“你……”他話沒說完,穆離鴉就扯了下他的衣襟,示意他不要說話,接下來讓他自己來處理。

“我有話和他說。”

薛止不放心地低頭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了。”

江水開始沿著頭頂的裂隙湧入,像一場劇烈的驟雨,起初只有一滴,但開了個頭就再無法停下。

這個陣法已經在崩塌邊緣。

瑯雪仍舊是那副閑散模樣,“但這只是對凡人來說。”猩紅的眼眸落在穆離鴉身上,其中包含了幾分興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先前如同雙生子的二人此刻是那樣不同。

穆離鴉看得出來,不論外貌有多麽年輕綺麗,瑯雪都和他是不同的東西。他宛如初升朝陽,而瑯雪已是日暮西山。

“我明白的。”

他不可能一生都這樣暧昧模糊地度過。為了什麽而活著,又是做為什麽而活著,這是他遲早需要面對的,瑯雪不過是在火上澆了一把油,提前了他將要做出抉擇的期限。

隨著他的回答,瑯雪的身體陡然碎裂成許多塊,被劈頭澆下的江水沖碎。他們誰都沒有輕易地認為這妖僧是死了,心知肚明他不過是又一次的金蟬脫殼。

“我們也該早些離開了。”

湧入的江水越來越多,都快要漫過胸膛,薛止知道他被蛇毒折磨得奄奄一息,幹脆將他抱到懷中,“勾住我的脖子。”

他簡短地吩咐,穆離鴉照做,手指觸碰到他後頸的皮膚時,禁不止垂下了眼簾,不知心中在想什麽。

薛止心中全部所想就是懷中人的重量,連江水沒過頭頂都未曾註意到。

“你好久沒有這樣抱過我了。”穆離鴉悄聲說。

按常理來說,他們有這樣多的東西需要操心,比方說不知江面上的霧氣有沒有散去,那片人造的小渚又會不會隨著陣法的破損而沈沒,還有血池裏的東西,被放出來以後要怎麽處理掉它……他應該去思考這些問題的答案,不論如何都不該去回想那些事情。

“好像是的。”

薛止說不出自己內心是何種感受。

十多歲時的回憶沒有哪一天被他真的忘記。

他背著那個受了傷的少年,在星辰冷漠的註視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的山路。

那個時候他想的是,這條路永遠都不要有盡頭就好了。

身為始作俑者的瑯雪先走一步,剩下他們兩人在湍急洶湧的江底苦苦掙紮。

因為穆離鴉一劍斬斷江底陣法的緣故,死寂了十數年的死水重新流動起來,沒多會就要將他們徹底淹沒。

殘存的陣法一片片碎裂,一旁血池裏的東西瘋狂咆哮,隨時都有可能掙脫束縛,薛止便知道事情再不能等了。

“抓緊我。”他這樣同穆離鴉囑咐,“不管怎麽樣都不要松開手。”

穆離鴉攬著他的脖子,勉強點了點頭,“我不會松開的。”他的神智有些渙散,說出來的話都帶了幾分迷離,“不會的,我怎樣都不會的。”

借助水的浮力,薛止帶他逆著凜冽的水流向上方浮去,好幾次臉頰等裸露在外的肌膚都被切割得生疼,他只能更加用力地護住懷中人。

他們艱難地穿過江底那片陰森的石傭群。隨著陣法崩壞,這一方江中領域再度與外界連通,在暗不見光江底浸泡了這麽多年的石傭表層灰質被沖刷得剝落。

有那麽一瞬間,這些重見天日的屍身看起來和活人沒有多大區別,除了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扭曲驚懼。他們身上都纏著一圈圈寫了符咒的麻布,薛止正想去看看這些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屍體和麻布就在他的眼前迅速腐蝕。

上一刻還面貌栩栩如生的屍體下一刻就化為了裹著爛布的骸骨,薛止本能地感受到一種可怖的邪惡氣息靠近。

骸骨空洞洞的眼窩由上至下地註視著他們,下頜骨哢哢哢地響動,吐出的卻是嬌媚森冷的女人的嗓音。

“你這一生都將追逐不可求之物,永遠都沒有停下的那一日。”

對此薛止不為所動。他靜靜地與這些邪性的骸骨對視,註視著它們在江潮的湧動下一節節碎裂。

“而你所渴求的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入手即碎,永生永世都可望不可即。“

被他抱在懷中的穆離鴉如若未聞,而平日裏他又是對這些東西最為敏銳的。薛止低頭查看,發現他已經因為蛇毒陷入昏迷。

他艱難地分出一只手替穆離鴉拂開臉頰上的頭發。先前沈入江底時,他隱約感覺有什麽人朝自己靠近。當他醒來以後,他以為是懷中的白龍鱗片,可隨後再度下水,在被淹沒的一剎那,他回想起那人身上一點微弱到幾乎要被江水土腥味掩蓋的山茶花香氣。柔軟溫熱的吐息和有力地將自己向上方推去的雙手,成了他在窒息和痛苦中最後的救贖。

這些糾纏了他整個少年時期的綺麗幻想是絕對不容錯認的。

“我不在乎。“張口說話的瞬間,水流就自動湧入。

他這樣回應那不知名的女人,“我一點都不在乎這些東西。”

不論將來將會如何,他會不會活不下去,只要這個人都還在這裏。這樣就夠了,至少對他來說這樣就夠了。

小時候,家破人亡又記憶盡失的他曾經以為死是這世間最可怖的東西。

後來隨著他長大成人,開始在穆家的幫助下追尋往日真相,本以為真相即將水落石出,卻又突遭巨變,和那失去所有的少年相依為命,他才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得到過再失去。

穆離鴉用盡一切法子想要他活下去,可他又何嘗不是?倘若他真的對那每日造訪的少年人感到厭煩,那又要如何解釋他願意為之獻出自己的一切。

“我只要能救他就好了。“

即便真的到頭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誇父逐日,他也不希望在後來回想起今日,剩下的全是對自身怯懦的憎恨。

外界奔湧不息的江水以千軍萬馬之勢帶動了這深沈的死水,二者交匯融合,匯聚成兇險萬分的旋渦,呼嘯著將所有觸碰到的東西卷入。

碎骨和江底被帶上來的碎巖,擦著薛止的臉頰流過,而被劃傷傷口出流出的鮮紅血液匯入水中再無蹤影。

越是朝上游動,洶湧的江流就越是湍急地朝他們襲來,好幾次薛止都快要無法控制身體的方向,再度被帶向冰冷絕望的深淵。

那半片龍鱗被他用力地壓在舌根底下。他知道,不像上一次,會有穆弈煊留下的後手救命,現在只有他能夠帶著他們離開江中困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和暗流與旋渦恐怖的吸力抗爭了多久,直至某一刻,他感受到上方的光線發生了改變。

頭頂不再是黑壓壓的一片,變得通透明亮,而這是來自外面的天光。

很近了,這一發現使得他再難掩飾內心的亢奮,所有被強行壓抑的疲憊和痛苦再度從內心深處翻湧而出。

“小心。”

就在難掩內心喜悅的那一刻,懷中人突然拉了他一下他的衣襟。

習武之人的本能提醒著他,有危險靠近。他身形一凜,側著身子勉強閃躲開。

先前他們在船上驚鴻一瞥的巨大黑影,還有血池裏躁動不安的黑影,交融在一起,變成了眼前這條深色長蟲。

這東西周身覆蓋著細小的鱗片,尖尖的腦袋上有一對凸起的小肉瘤,而身軀前方只有一對畸形彎曲的指爪,渾濁的黃色眼珠正巧對上薛止的。

尖利的鳴叫在薛止腦內響起,這東西貪婪地晃了晃腦袋,沖著他們張開了大口,露出一排排細密的尖牙,直沖沖地向著他們二人來。

若是在陸地,找回了佩劍的薛止尚有一戰之力,可水底裏手腳都放不開,再加上懷裏有個人,他只得盡力躲閃。

光是躲閃,他哪裏是這水裏長出的邪物的對手?眼看就要避無可避,忽地江底又躥出一道青森森的影子,咬住黑色長蟲的脖子,將它粗暴地扯開。

這後來躥出的是條身量不算大的小青龍,那被咬住脖子的長蟲哪裏肯吃虧,身軀瘋狂扭動,試圖將身上的東西甩出去。

一蟲一龍纏鬥起來,江水劇烈攪動,渾濁得如沸騰了一般,但薛止整顆心都放在懷中人身上。

“看到了嗎?就是這東西。”

穆離鴉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貼著薛止的耳朵悄聲說。

他臉色毫無血色,說話氣若游絲,但語氣中透著的譏諷又無疑是他,“這條長虺就是伏龍縣害怕了那麽多年的清江羅剎。”

薛止知道自己應該把重點放在清江羅剎和江中長虺上,但那溫熱的山茶花香氣著實令人分心得厲害。

穆離鴉像是沒有註意到他的反常,勉強擡起手指給他看,“你看這東西有一點像羅剎嗎?”

那條通體漆黑的長虺應該是十多年前被瑯雪還是什麽人刻意豢養在江底的。

那時它還很虛弱,沒有此刻這般神通,只能靠吃人茍活。倘若放任它自由生長,或許數十上百年都不會長成今日這般模樣。

是伏龍縣的人十數年來獻上的血肉祭品和清江底部的龍脈令它修為一日千裏。

“如果我們再來晚一點,它就能化蛟化龍了。”穆離鴉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你看它頭上,那兩個肉瘤就是說明它要長角了。“

這就是糾纏了伏龍縣多年噩夢,清江羅剎的荒誕真相。

說話的同時,他們終於離開了這動蕩不安的清江,靠在了那風雨飄搖的小渚上稍作喘息。

穆離鴉咳得一直沒有停下來,黑色的血沿著細瘦的指縫淅淅瀝瀝地淌落。

“它們……它們馬上就要分出勝負了。”

那纏鬥不休的一龍一蟲使得江水都染上了一層猩紅,但薛止只想讓他不要再說話。

“沒用,這毒的確是無藥可救。”穆離鴉看穿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你救我,我很高興。”

江上狂風四作,黑雲壓頂,接著青色殛雷便直直地劈落,落在他們身後的小島上。

作者有話說:

前段時間左手指縫到掌心都因為嚴重濕疹潰爛,第一次快好了結果剛收口又覆發,換了兩次藥加上打針現在慢慢好起來,應該吧。斷更這麽久抱歉。

薛止清楚地感受到,這震耳欲聾天雷仿佛是貼著耳朵邊炸開,仿佛要將所有的東西都劈成齏粉。

那些用鐵鏈當骨骼上頭就覆了層浮土的小島自然受不住這樣一擊,當即火星四濺,從正中央崩塌開來,再被怒號的浪濤卷走。

“本來就是逆天道而行的東西,被發現了以後招來天譴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在薛止沈思之際,穆離鴉靠了過來,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頓地輕聲說,“天道就是這樣,殘酷又無情,只要什麽東西讓它覺得厭煩了,它就會想方設法將其毀滅,連一丁點痕跡都不留。”

微弱的氣聲擦著薛止的耳廓,若非內容這樣要人膽戰心驚,都像是情人間的私語。

“是嗎?”薛止明白他的意思,他們都是在天道的冷酷抉擇中艱難求生的小人物,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幸免於難。

“是啊,生不能幸免。”

穆離鴉說著竟然吃吃地笑起來,笑聲又細又碎,跟夏天冰塊陡然碰到薄胎瓷似的。

“我本無大願,只想一輩子當個閑散公子哥兒,打鐵鑄劍,一輩子不問世事,可上天註定不肯讓我如願。”

雖說他的體溫一直都不怎麽高,但從未像這樣冰冷。薛止猶豫片刻,還是將他細瘦的手指緊緊攥在掌心裏,希望能夠借著自己讓它們暖和起來。

因為從小就在劍廬裏忙碌的緣故,穆離鴉的手指並不像那些養尊處優的大少爺那樣柔軟,指節有些許突出,而指腹掌心都是粗糙的繭子。薛止並不在意這些,相反,他還有些喜歡這樣的觸感。慢慢地,冰冷的手指有了點溫度,薛止低下頭就對上他有些迷離的眼睛。

他平時不是這樣子的。薛止從未清晰地意識到,穆離鴉此刻狀態不對。平時的他總是那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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